善書閣

90年左右我家養了一頭母豬，是從寧鄉引過來的品種。母豬生下來的豬仔會吃會睡會拉，長得快、肉多又好。一般人家的仔豬要飼養四個多月，才能出欄賣錢；我家這母豬下的豬仔，常常飼養三個多月，就可以出欄了。所以很受左鄰右舍的歡迎。我曾見那母豬下過幾次豬仔，小豬生下時，老母豬都會小心翼翼的移動身子，生怕壓了小豬，知道把奶對著還沒有睜眼的小豬仔。數量少時，都有七、八隻；生得多時，有十五、六隻。母親對牠也是精心照料，知道牠生豬仔辛苦了，接下來幾天會煮些米，與乾淨的青菜拌一起給牠吃。平時就吃些糠楂之類的。要是老母豬哪兒「不舒服」了，母親也看得出來，自己到獸藥站配點藥，或者做點什麼土方子，吃了便好了，很少見村里的獸醫給老母豬打過針。母親常誇牠『挺爭氣』，不用勞神。

96年發大洪水，糧食都不夠吃，很多人家把豬都給賣了。到了97年下半年，豬價一下子就上來了，仔豬一斤賣到12元。記得賣豬仔那天我們全家起得很早，早上四、五點，窗子外面就有鄰居在嚷嚷了。老母豬也挺有靈性似的，看到這麼多人來抱牠的孩子，站起來用頭一頂，發出『吼、吼…』地叫聲，牠是在保護自己的孩子。母親走過去對牠說：「養了你，就是想生幾隻豬仔賣點錢。你配合一下，別不高興。」老母豬把頭悻悻地偏向一邊，一邊『呼嚕』地喘著粗氣。我和父親就抬稱，母親就收錢。那一次一共賣了好幾千元，一家人樂呵呵的。

就這樣，十多年過去了，母豬成了家裡的『功臣』，我與小妹唸書的費用多半靠牠了。牠也慢慢的老了，生的豬仔一年比一年少了，母親就起心想把母豬賣掉，重新再從小豬中『培養』出一頭母豬來。說老實話，母豬跟了我們這麼多年，也作出了不少的貢獻，都捨不得賣。特別是母親，也是想了好長時間才決定把牠賣掉。

原先是想賣給一個鄰村的人家，人家買過去自己養著，因為這時老母豬肚子裡已經『懷』上了小豬了。但價錢沒有談妥，太便宜，最後就決定賣給鎮上殺豬的湯屠戶。我母親自言自語，這人也真殘忍，需要牠的時候，就同家中的一員一樣；現在不需要了，還不惜送去屠宰。內心有絲絲疚意。當湯屠戶開著手扶拖拉機來的時候，我家地坪裡已站了好多人，都說一隻好母豬啦，生出來的豬仔又會吃、又會睡、長得快。圍了很多人來看熱鬧。

一切準備妥當，就去豬圈把老母豬趕出來。把豬圈門打開，湯屠戶就用棍去子去抽牠，想把牠趕到豬圈門口再拖出去送上車。抽了一陣，老母豬躲在豬圈最遠的一角，四腳站立，看著外面的這些人。湯屠戶就跳到豬圈中去拉豬尾巴，老母豬身子一扭，一頭向湯屠戶撞去，湯屠戶幸虧跑得快，不然就撞到牆上了。他殺了幾十年豬，從來沒見過如此彪悍的母豬（其實牠平時挺溫順的)），跳出來時，還用手指在擦額頭的汗。呵呵，見拉不出來，旁邊的人就來硬的。兩個小伙子走進去，一個拉豬的耳朵，一個在後推豬的屁股，但怎麼拉都拉不動牠。後來鄰居就來幫手，老母豬一發威，人也怕豬咬，都不敢再近豬身了。

有人提出來去找我母親，畢竟熟悉自家豬的特點。找了一陣子沒找到我母親，他們不知道我母親這時正躲在房間裡掉著眼淚。以前也是，家裡丟了隻小貓小狗的，她都要哭，傷心好些天。何況這是天天看到的陪伴了十多年的發財豬。只因老了，就得把牠賣了。這可能就是豬的命運吧。

把我母親叫到豬圈邊時，老母豬沒有了剛才那種驚恐與抵抗，見到主人，頭很快就低了下去。旁邊的人根本不知道母親心裡的難受，都把目光聚集在母豬身上。母親走到老母豬旁邊，一邊摸著牠的耳根，一邊給豬背抓癢，說道：「畜牲啊，我也不想把你賣掉去殺了。你是豬，是畜牲，你就是這樣一條命！下輩子不要做豬了。」旁邊的鄰居們還在笑我母親，竟然會說出這等憐憫的話來，都在旁邊竊竊的笑著。牠還是不肯走出豬圈，一眼的乞求與哀傷樣子。母親勸了半天不動，也來火了，就用掃帚去趕牠。也不知道是豬圈裡有水地板太滑的緣故，還是怎麼的，老母豬突然前面兩條腿跪下來了，停頓也就一、二秒，剛好抬頭就被母親看到了。母親趕緊去摸牠，牠很快站了起來，被母親趕出了豬圈。我家豬圈是與廚房連一起的，走出去要經過廚房門。老母豬被趕到廚房門時，又不肯出去了，賴在那兒不走了，就被湯屠戶他們拉到了拖拉機後面，準備裝上車。先要把豬裝進一個鐵籠裡面，然後再把裝好豬的鐵籠抬上車。

母親根本不想看這一幕，遠遠的站在人群後面聽著母豬的哀叫聲。屠戶們在忙著把老母豬塞進鐵籠中，大伙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牠關進鐵籠，現在只要把牠抬上車就行了。他們在車尾擱了一塊很長的木板，一頭擱在車尾，一頭擱地上，讓木板形成一個斜勢。只要把鐵籠抬到木板上，車上有人用力拉，後面有人推就很快上去了。正在把鐵籠抬上木板準備推上車時，母親看到了意想不到的驚人一幕！本來車尾是向著豬頭，母親剛好看見的是鐵籠中豬的屁股，就在鐵籠被推到木板中間時，老母豬猛然一回頭，母親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，穿著花格子衣裳，流著傷心的淚水望著自己。母親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，用手揉了一下眼睛，定睛再看：分明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倦縮在鐵籠之中，淚水雙流，那雙手抓著鐵籠柱子，說不盡的悲傷。足足有五秒鐘之久，母親眼前一激靈，鐵籠已被推到車上了，看到的仍是那頭老母豬。

此時母親腦子一片空白，稍微清醒了會兒，才想起些什麼來，趕緊去叫湯屠戶，說豬不賣了！湯屠戶哈哈大笑，說道：「錢都給你老倌子了，反悔都不行咯！」車子開動了，母親望著那漸漸離去的老母豬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，再也止不住的往下流…，隨後把她剛才看到的一幕告訴我們時，我們心裡也是說不出來的滋味。父親偷偷上了一柱香，插在了豬圈上。後來的幾個月裡，母親在夢中常常見到那個穿花格子衣裳的女子…。

從此以後，母親再也不養豬了，連豬肉都不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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